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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第二十章(三合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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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第二十章(三合一)

許久過後回憶當時那一幕, 梁暮秋依舊感到心驚肉跳。

楊阿公忽然暈倒,他猝不及防,原地楞了兩秒才趕緊走過去。

老人仰倒在床上, 雙眼緊閉, 嘴唇微微發紫,任憑怎麽呼喚也沒反應。

某段深埋心底的記憶一瞬間擊中了梁暮秋。

四面空間扭曲,淩亂的房間變成了醫院的太平間,周圍的墻壁慘白冰冷,梁仲夏也是這樣躺著,任他怎麽呼喚都沒回應。

他大腦一片空白,指尖發著抖, 直到一道朦朧的聲音傳來。

梁暮秋茫然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。

隔著一層飄渺的白霧, 有雙黑色的眼睛,略薄的嘴唇張合,似乎在喊他的名字。

“梁暮秋。”

梁暮秋狠咬了一下嘴唇,晃了晃頭, 四面慘白褪去, 他感到厲明深按住他的肩,掌心微微用力, 問他:“楊阿公有沒有病史?”

“有, 高血壓。”梁暮秋聽到自己開口,嗓音啞得厲害。

梁暮秋壓下劇烈的心跳, 繼續說:“但他定期吃藥, 身體一直很好。”

對了, 藥!

梁暮秋猛地驚醒, 開始四處找楊阿公的藥。床頭櫃翻遍也沒有,他努力回憶楊阿公閑談時說過的話, 一掀枕頭,果然在枕頭底下發現了藥瓶。

在梁暮秋找藥的同時,厲明深單手撥號,打給相熟的醫生朋友。

梁暮秋捏緊藥瓶,緊張地看著他。

電話接通後,厲明深飛快說明情況,按照對方的指示讓楊阿公平躺在床上。

“然後呢?”厲明深問,見梁暮秋一臉擔憂,便把電話開了外放。

那頭語氣也透著嚴肅,飛快說:“先檢查心跳和呼吸。”

厲明深趴在心臟的位置聽了聽,又將手指伸到了楊阿公鼻底。

“有心跳,也有呼吸,不過有些弱。”他對著手機說。

“那情況應該不算嚴重。”

梁暮秋繃緊的神經狠狠一松,聽電話裏的人說要保持呼吸通暢。

他還沒來得及反應,厲明深已經利落地解開楊阿公的衣領,同時說:“我已經解開了衣領的扣子,這樣可以嗎?”

厲明深始終沈穩鎮定,梁暮秋也被感染,冷靜下來,對他晃了晃藥瓶。

厲明深立刻明白,問:“需要服藥嗎?降壓藥。”

“先不用了,一是不清楚昏迷的具體原因,不好用藥,二來藥片可能嗆入氣管。”

電話那頭剛說完,楊阿公竟幽幽轉醒,眼皮動了動,掀開一條縫。梁暮秋看見,驚喜道:“阿公!”

楊阿公只虛弱地眨了一下眼,沒說話,緊接著又把眼睛閉上了。

梁暮秋的心再一次懸了起來。

厲明深拿起手機,聽朋友講完,說:“好,多謝,我知道了。”

掛了電話,厲明深說:“還是送醫院吧。”

梁暮秋面色沈重地點頭。

厲明深問:“最近的醫院在哪裏?”

梁暮秋沒有立刻回答,想了想才說:“村子裏只有衛生所,條件恐怕不行,去平陽縣吧,我開車去,盡量快一點。”

厲明深不置可否,卻在梁暮秋要扶楊阿公起來時攔了一下,說:“我來吧。”

梁暮秋一頓,看著厲明深背起楊阿公往樓下走,楞了幾秒趕緊跟上。

樓下院子裏,梁宸安看著滿地的飯菜也有些手足無措,拉著楊思樂站到一處還算幹凈的地方,對楊思樂說:“你別哭了。”

楊思樂抖著肩膀一抽一噎:“冬冬,我爸走了。”

梁宸安沈默了一會兒,撿起掉在地上的紙巾抽了一張幹凈的遞給楊思樂,說:“你還想玩小汽車嗎,我們一起玩吧。”

楊思樂吸著鼻子點點頭。

就在這時,梁宸安聽到了急促的腳步從樓上傳來,隨後門簾被掀開,厲明深背著楊阿公快步走了出來,緊接著是梁暮秋。

梁暮秋停在兩個孩子面前,飛快說:“阿公有點不舒服,我帶他去醫院。”

剛才下樓的時候他已經迅速理好思路。他想著如果要帶楊阿公去平陽縣,兩個孩子只能留在家裏。

出於某種連他自己都難以說清的原因,梁暮秋不想麻煩厲明深,於是對梁宸安說:“冬冬,待會兒你和樂樂去栗阿婆家好嗎,我跟阿婆說一聲,你和樂樂在阿婆家住一晚。”

梁宸安抿著嘴唇,並不是很情願,他想跟梁暮秋呆在一起。但梁暮秋語速飛快,神情也是罕見地嚴肅,梁宸安意識到事情或許很嚴重,便懂事地點點頭。

“乖了。”梁暮秋摸摸他的頭,沒註意旁邊的厲明深忽然朝他看了一眼。

楊思樂一聽去醫院,立刻慌了,再看到趴在厲明深背上不省人事的爺爺,眼淚便如開閘的洪水,怎麽也止不住,哭喊著道:“我不,我要跟我阿公在一起……”

“秋秋,我也想跟你一起去。”梁宸安立刻跟著說,說完就安靜地看著梁暮秋。

梁暮秋感到為難,他帶著楊阿公再帶兩個孩子,恐怕無法兼顧,然而時間不等人,一咬牙正要答應,就聽厲明深說:“你帶阿公,我帶著他們倆跟著你。”

梁暮秋猛地朝他看了過去。

此刻正值晨昏交替,只餘最後一絲天光,但足夠梁暮秋看清厲明深。厲明深神情認真,並不是客套。

四目相對了幾秒,他點頭,道:“好。”

梁暮秋的車就停在小院外,厲明深將楊阿公背上車,讓他側身平躺在後座上。

他直起身,見梁暮秋正擔憂地看過來,便問:“需要我在前面開嗎?”

不知為何,梁暮秋篤定厲明深是出於擔心他,想在前頭為他引路。

他的心臟忽然重重地跳動起來,說:“沒事,這段路我走過很多遍了。”

厲明深嗯了一聲,聲音一如既往沈穩,對他說:“不要著急,阿公肯定會沒事,我會跟在你後面。”

梁暮秋的心又因為這句話奇跡般安定下來。他深深地回視厲明深的眼睛,說“好”。

等梁暮秋上車,厲明深才往旁邊停著的那輛轎跑走去。

兩個孩子已經自覺主動地爬上後座,梁宸安不僅自己系好安全帶,也替楊思樂系好了。

兩人坐在不算寬敞的後排,手緊緊牽在一起,眼巴巴等著厲明深開車。

從小梨村出來,梁暮秋握緊方向盤一路飛馳,時不時從側視鏡看一眼跟在後面的車。

道路不算明亮,時有黑暗處,路面也顛簸,梁暮秋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。

這一路十分順利,平時半小時的路程,梁暮秋花了二十分鐘就開到。

車停在平陽縣醫院門口,巍峨的高樓矗立在夜色中,“中心醫院”四個字亮起紅色的燈光。

似曾相識的一幕叫梁暮秋心臟發緊。

他其實並不願來這裏,梁宸安平時生病,他都寧願帶小孩去遠一點的嵐城,倒不是因為嵐城有韓臨松和老主任,更多是因為梁仲夏就是在這間醫院離開的。

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,梁暮秋迅速清空了頭腦,打開後座的門扶楊阿公下車。

路上時楊阿公已經恢覆了些意識,迷迷糊糊問梁暮秋這是要去哪兒。

梁暮秋哄他說:“帶你去縣城轉轉。”

厲明深也到了,車就停在梁暮秋旁邊。梁宸安和楊思樂飛快從車上鉆下來,一左一右護法似的緊跟在梁暮秋身邊。

梁暮秋找到醫生說明情況,接診的醫生立刻進行檢查,不多時出來說應該只是情緒過激引發的腦部供血不足才會昏迷,沒有生命危險,保險起見在醫院觀察一晚,再做個腦CT。

楊思樂吸吸鼻子,眼圈紅了。

梁宸安拉了拉梁暮秋的手。

梁暮秋繃著的神經一松,坐在了靠墻的椅子上,把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裏,一邊一個地摸了摸頭,安慰道:“沒事了沒事了,樂樂不哭。”

厲明深站在兩步之外,沈默地將這一幕看在眼中。

護士拿來一疊繳費單,讓梁暮秋先去交錢。

出來匆忙,梁暮秋一摸口袋才發現沒帶手機也沒帶銀行卡,還有楊阿公的醫保卡也落在家裏。

他詢問護士能否先安排住院和檢查,他現在回去取卡和錢。護士皺了下眉,轉頭去跟值班的醫生請示。

沒多時,值班醫生出來,見到梁暮秋先楞了楞,隨後問他是不是姓梁。

這回輪到梁暮秋楞住了,點頭道:“我是姓梁。”

那醫生摘下口罩,笑著對他說:“還真巧了,在這裏遇見。”

梁暮秋“啊”了一聲,表情透著迷惑,記憶搜刮一遭,實在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對方。

對方大概也看出來了,幫他回憶:“上次韓主任去小梨村出義診,是我陪他一起去的,當時你來幫忙,我們還一起吃了頓飯,韓主任說你是他朋友。”

厲明深旁觀,梁暮秋漂亮的眼睛微微睜大,裏面盛著的全是茫然,顯然還是不記得。

不知為何,厲明深忽然笑了一下,心想,梁暮秋這是平等地忘記每一個見過的人。

*

小梨村有個衛生所,醫療條件算不上好,這幾年和嵐城以及平陽縣的醫院對口幫扶,基本每個月都會有一次義診,免費為村民看病答疑。

上次義診是八月中,快兩個月之前,梁暮秋記得有這麽件事,吃飯他也有點印象,但桌上坐了誰他就完全不記得了。

這會兒再表現得不記得未免太不禮貌,幸好那醫生戴了胸牌,梁暮秋瞄一眼,立刻說:“記得記得,張醫生嘛,你好你好。”

他姿態自然又大方,看不出絲毫偽裝,笑容熱情,還伸手跟人家握了一下。

但厲明深卻知道梁暮秋根本不記得,因為他註意到了梁暮秋剛才的小動作。

楊思樂忽然扯了下梁宸安的衣袖,在厲明深看不見的地方指了指他,小聲說:“他在笑。”

剛才坐在車上,楊思樂都不敢哭,厲明深神情嚴肅冷峻,讓他有些害怕。

梁宸安聞言也勾著腦袋看一眼,又飛快縮回來,一邊感到奇怪一邊讚同楊思樂的話:“嗯,是在笑。”

梁暮秋也註意到厲明深在笑,短短相處他知道厲明深這個人性格沈穩,喜怒不形於色,很少會有這麽直觀的、大幅度的表情。

他有些驚訝,目光不自覺被吸引,盯著厲明深一直看,直到那位張醫生又開始說話,這才將註意力轉移回去。

張醫生語速很快,說了很多,梁暮秋只聽到後半截,聽他又提起“韓主任”。

韓主任?梁暮秋心想,難道是韓臨松?

他於是問:“是韓臨松嗎?”

“是啊。”張醫生道,見梁暮秋有些迷惑,說,“他剛提了科室的副主任,你不知道?”

梁暮秋搖搖頭:“我不知道。”

他跟韓臨松聯系並不頻繁,的確不知道。

“三十出頭就提了副主任,真是年輕啊。”張醫生既羨慕又佩服。

梁暮秋不太了解醫療體系裏的職級,但還是配合著說:“是嗎,那挺厲害的。”

既然是熟人,張醫生親自去病房看楊阿公,又大手一揮開綠燈:“老爺子就踏踏實實先做檢查,你回去拿他的醫保卡再把費用交了。”

“謝謝。”梁暮秋說,心裏清楚對方恐怕是看在了韓臨松的面子上。

“我可以付。”厲明深忽然說。

梁暮秋和張醫生同時朝他看去。

厲明深又恢覆一貫平靜甚至有些冷淡的神色,他眼窩深,鼻梁高,唇線平直,長相天生帶著些距離感。張醫生剛才就註意到他,那樣的容貌身高氣場,讓人想忽視都難。

張醫生看看他,又看看梁暮秋。這兩人從剛才起就沒說過話,他起初還以為兩人不是一起的,但厲明深又始終看著梁暮秋,幾乎沒看過別處。

他有些好奇,這人和梁暮秋什麽關系。

梁暮秋聞言說:“沒事,我回去拿了再付一樣的。”

說完他停下,同厲明深對視兩秒,忽然就笑起來:“不過我的確有件事想麻煩你。”

厲明深道:“你說。”

梁暮秋看一眼守在楊阿公床邊的兩個孩子,說:“我就不帶著他們一起了,你能不能幫我暫時照看,我快去快回,不會很久。”

梁暮秋邊說邊分神地想,剛才他還不想麻煩厲明深,這會兒又覺得或許麻煩也沒關系,而且他知道厲明深一定會答應。

果然厲明深沒猶豫就對他說了“好”。

說話間,張醫生大概是想賣韓臨松一個人情,竟然給他打了電話,又把手機遞給梁暮秋:“韓主任,你跟他說兩句。”

手機屏幕朝上,厲明深一垂眼,看到了“韓臨松”三個字。

梁暮秋沒把辦法,只得接聽。

“不是冬冬,我也沒事,是楊阿公。”梁暮秋說,“忽然昏倒了,應該沒事,張醫生已經看過了。”

聽梁暮秋提到自己,張醫生露出滿意的笑容。

韓臨松義診時見過楊阿公,又詢問一些情況,讓梁暮秋不要擔心。停頓了片刻,他忽然問:“需要我過去嗎?”

“不用。”梁暮秋立刻說。

韓臨松沈默了。

梁暮秋意識到自己拒絕的語氣過於急切,抿了抿嘴唇說:“聽說你升了主任,恭喜。”

韓臨松聲音淡淡的:“謝謝。”

掛了電話,梁暮秋把手機還給張醫生,走進病房跟兩個孩子說他要回去一趟。

梁宸安想跟他一起回去,梁暮秋看出來了,蹲在他面前,語氣溫和地同他商量:“你在這裏陪著阿公和樂樂,叔叔也會在這裏。我很快就會回來,好嗎?”

梁宸安朝厲明深看去,眨眨眼,點頭說:“那你快回來,我在這裏等你,我不會亂跑的。”

梁暮秋抱了他一下。

從病房出來,經過厲明深身邊,梁暮秋聽到他說“註意安全”。

簡單的四個字卻叫梁暮秋感受到了強烈的悸動,仿佛有什麽在一下一下叩擊他的心房,叫他忍不住想擡手按住心臟。

他強忍著這股沖動,對厲明深點頭,鄭重說道:“嗯,我會的。”

梁暮秋很快走了。楊阿公做完CT就被推進病房,護士給他掛上降血壓的點滴。

楊思樂見楊阿公閉著眼睛,有些擔心,問護士:“姐姐,我阿公怎麽還不醒?”

“不用擔心的,阿公只是睡著了。”護士覺得兩個孩子實在可愛,問,“姐姐那裏有小零食,吃不吃?”

楊思樂舔舔嘴唇,沒說話,朝梁宸安看了一眼。

晚上那頓火鍋都沒吃幾口,梁宸安也餓了,便回了楊思樂一個眼神。楊思樂接收到,立刻說:“吃!”

厲明深看著楊阿公輸上液便從病房出來,站在外面的走廊上,沒多久就見梁宸安和楊思樂跟著護士也出來了。

經過時,梁宸安朝他看了一眼,猶豫了一下問:“叔叔,我們能跟姐姐去吃零食嗎?”

聽到這聲“叔叔”,厲明深眼神微微一動,溫和道:“去吧。”

護士也忍不住朝厲明深看,但又不太敢同他對視,只看一眼就飛快走了。

兩個小孩手牽手跟著護士去了護士站,楊思樂嘴甜,“哥哥姐姐”地喊,喊得幾個值班的醫生護士忍不住拿出珍藏的小零食,梁宸安則內斂許多,雙手捧著零食小聲說“謝謝”。

兩人走回來,坐在靠墻的那一排椅子上,相互看對方都拿了什麽,然後各自挑喜歡的。

梁宸安撕開一袋小餅幹,聽楊思樂忽然“啊”了一聲:“無骨雞爪!”

梁宸安也喜歡吃雞爪,以為楊思樂想吃,便說:“你吃吧。”

楊思樂沒吃,撅著嘴說:“我阿公喜歡吃這個。”

楊阿公平時喝酒,雞爪和花生米是必備的下酒菜。

梁宸安忽然靈光一閃,對楊思樂說:“你說把雞爪拿到阿公跟前,他會不會就醒了?”

他有時候賴床,梁暮秋就用這個辦法,把好吃的拿到他鼻子跟前讓他聞,他就起來了。

楊思樂滿眼都是“有、道、理、耶”!

兩人也不吃了,又跑進病房,楊思樂撕開包裝把雞爪舉到楊阿公鼻子底下,就見楊阿公鼻子果真動了動。

“動了動了!”楊思樂激動道。

兩人跑進跑出,動靜吵醒了隔壁床的一個阿姨,阿姨翻了個身,語氣不大好:“小朋友不要跑來跑去了,大晚上別人還要睡覺的。”

梁宸安和楊思樂對視一眼,悻悻地都不敢再出聲。楊思樂又踮腳把雞爪舉到楊阿公面前,這回楊阿公不僅鼻子動了,連眼睛也慢慢睜開。

梁宸安原本只是突發奇想,沒想到真管用,心裏默默給自己點了個讚。

楊思樂更激動了,又不敢大聲說話,便使勁兒在楊阿公鼻子底下揮舞雞爪,壓低聲音不停喊“阿公阿公”。

“好啦,聽到了。”楊阿公聲音聽起來還有些虛弱,轉頭看著楊思樂,目光流露慈愛,緩緩說,“樂樂,阿公聽到了。”

楊思樂把雞爪舉到他嘴邊問:“阿公香不香?”

楊阿公:“香。”

楊思樂把雞爪舉得更近:“那你吃啊。”

楊阿公有心無力:“你吃吧。”

旁邊病床又傳來翻身的聲音,楊阿公剛才模模糊糊也聽到了對床的不滿,對梁宸安說:“冬冬,你跟樂樂先出去,阿公想再瞇一會兒。”

梁宸安拉著楊思樂走了,輕手輕腳不發出聲音。見楊阿公醒了,楊思樂一掃陰霾,胃口大開,三兩下就把那包無骨雞爪消滅了。

梁宸安也接著吃餅幹,邊轉著眼珠四處打量。

很多小孩不喜歡醫院,但梁宸安並不是,大概因為韓臨松和老主任的關系,他對醫院並不排斥,看到穿白大褂的人也覺得親切。

但不知道為什麽,一走進這間醫院,他就感覺心裏悶悶的,說不出的難受。

走廊安靜無聲,厲明深站在斜對面,梁宸安視線偶爾跟他對上,又很快移開。

他臉上沒有表現出來,但心裏清楚,今天如果沒有厲明深,他和楊思樂肯定得去栗阿婆家,楊思樂他不知道,但他肯定是要睡不著的。

從小到大,他從來沒有離開梁暮秋,每個入睡的晚上都有梁暮秋的陪伴。

梁宸安嘆了口氣,心裏估算梁暮秋回來的時間,就在這時,一個護士腳步匆忙地從他們面前走過,懷裏抱著個啼哭不止的小嬰兒。

梁宸安立刻被吸引,目光隨那護士移動,見護士走遠,他也不由自主站起來,跟了上去。

楊思樂不知道他要幹什麽,伸手拉他衣服,沒拉住,趕緊跳下椅子也跟上去。

梁宸安像是被魔童笛聲吸引的小孩,一直跟著那護士。拐了幾個彎,那護士走入了一間病房。

梁宸安這才停下。

楊思樂差點撞上他後背,揉著鼻子小聲問:“冬冬,你幹嘛啊。”

梁宸安沒說話,只是忽然朝一個方向看去。

楊思樂也看過去,發出了小聲驚呼。“哇。”

那間病房沖外的一整面都是玻璃,能清楚看到裏面全是一個個小嬰兒。

楊思樂幾乎趴在玻璃上,他還從沒見過這麽多小寶寶,又小又軟,有的在睡覺,有的在咬手指。

楊思樂眼睛都看直了,生怕吵醒睡著的小寶寶,只用小小的聲音問梁宸安:“這是哪裏啊冬冬,他們為什麽睡在罩子裏?”

“這叫保溫箱。”梁宸安說,“他們都是早產兒。”

楊思樂好奇:“什麽是早產兒?”

梁宸安想了想:“就是提前從媽媽肚子裏生出來的。”

楊思樂又問:“你怎麽知道的?”

梁宸安往前走了一步,雙手撐著玻璃往裏面望。呼吸在玻璃上形成哈氣,他伸手抹掉,過了一會兒才用很輕的聲音說:“因為我就是早產兒,我也住過這裏。”

厲明深從剛才起就一直跟著兩個孩子,正要過去,聞言腳步一頓,停在了原地。

*

楊思樂睜大了眼睛。

他看看梁宸安,又看看罩子裏的那些小嬰兒,一時難以相信。

那罩子是透明的,上面是圓弧形,有光打下來,底下還鋪著柔軟的墊子,看起來漂亮又舒適。楊思樂於是說:“那我也住過。”

梁宸安看他一眼,有些無語:“你沒有。”

“為什麽沒有?”楊思樂不高興了,“我就住過,我和你一樣!”

梁宸安立刻反駁:“我們不一樣。”

“就一樣!”楊思樂不服氣地叉腰瞪他,“就一樣!”

“就不一樣!”

“那你說哪裏不一樣?”

梁宸安有些煩了,心裏話脫口而出:“我又沒有爸爸媽媽!”

楊思樂一下子安靜,叉腰的手慢慢放下,無措地在褲子上抓了兩下,又小心翼翼地去拉梁宸安的手,聲音喏喏的:“那好吧,我們不一樣。”

梁宸安閉著嘴不說話。

楊思樂和梁宸安一起長大,卻從來沒見過他的父母,很小的時候他就好奇問過楊阿公,楊阿公跟他說梁宸安的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,至於他的爸爸,楊阿公搖了搖頭,什麽也沒說,只叮囑他也不要問梁宸安。

楊思樂還是第一次聽梁宸安說起父母,見他好像也不是很抵觸,於是問:“冬冬,你媽媽到底去哪兒了?”

梁宸安有些奇怪地看過去,心想難道楊思樂不知道嗎?

他說:“她沒有去哪兒,生我的時候去世了。”

梁宸安語氣平靜,楊思樂卻發出細微的驚呼,忽然間變得不知所措。梁宸安覺得他表情很好玩,想了想說:“我雖然沒見過她,但有她的照片,她長得好漂亮,秋秋還跟我說了好多她的事。哦對了,她是個醫生。”

“哇醫生嗎,那好厲害啊。”楊思樂對穿制服的人有天生的敬畏,又問,“那你爸爸呢?”

梁宸安靜了一小會兒,表情淡下來,搖頭:“不知道。”

不知道是什麽意思?楊思樂轉不過彎,又問:“他是做什麽的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他為什麽不來看你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一連幾個問題,梁宸安的回答都是不知道。

楊思樂安靜下來,同梁宸安面對面,聲音更小了,問:“那你想他嗎?”

梁宸安沈默得更久了,最後說:“不想。”

楊思樂覺得他沒說實話。

他忽然為梁宸安感到難過,笨拙地安慰對方:“我有爸爸媽媽,但他們離婚了,我都好久沒見過我媽媽了,我爸又惹我阿公生氣,我寧願不要他們,我想要秋秋。”

“不行。”這回梁宸安立刻說,“秋秋是我的。”

“分一點給我不行嗎?”

梁宸安擰著眉思考了好一會兒,還是說:“不行。”

好吃的可以跟楊思樂分享,存錢罐也可以給楊思樂,但梁暮秋不行。

楊思樂扁嘴:“真小氣。”

梁宸安剛才是有些難過的,說不出為什麽,就像他不知道為什麽會跟著那護士一直走來這裏一樣。

但他現在忽然又不覺得難過了。

楊思樂說得對,他有梁暮秋啊。世界上最好的梁暮秋。

兩小孩又趴在玻璃上看了一陣,分辨哪個是小弟弟哪個是小妹妹,楊思樂問梁宸安是不是也這樣全身都光著,只穿一件紙尿褲。

梁宸安忽然覺得羞恥,拉了楊思樂一下:“走吧,不看了。”

楊思樂哦了一聲,不舍地又看一眼。

梁宸安想到什麽,對他說:“我們來這裏你別跟秋秋說,還有我剛跟你說的話,也不要告訴秋秋。”

楊思樂眨了眨眼,點點頭。

“拉勾。”梁宸安對他伸出小拇指。

兩人在一屋子小嬰兒的見證下完成保密儀式,轉頭沿原路返回楊阿公的病房。

厲明深還站在原處,單手插在西褲口袋裏,連姿勢都沒變過,梁宸安坐下時同他對視一眼,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。

梁暮秋很快趕回來,補齊了住院手續和費用。

張醫生掐點過來,還帶來了楊阿公腦CT的片子,確認沒有腦出血或其他要命的情況,讓梁暮秋不要擔心。

“我今晚值班,有事你隨時找我。”張醫生臨走時說,“別客氣,都是韓主任的朋友。”

梁暮秋猜想,應該是韓臨松打過招呼了。

楊阿公還在輸液,晚上肯定離不開人,梁暮秋是要在醫院陪床的。

他不走,兩個小孩也不走,困得直打哈欠還死死攥著他的衣服。

梁暮秋只好把病房的折疊椅展開當成臨時的床,讓兩人睡在上面。

此刻已過淩晨,一切妥當,梁暮秋才離開病房去找厲明深。

厲明深自他回來後就一直站在走廊盡頭,那兒有扇窗,窗外夜色彌漫,他面向窗外,沈默的背影似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。

梁暮秋走了過去,腳步放輕。

厲明深還是一下子就分辨出來,於是回頭。

梁暮秋直覺厲明深似乎比他走之前要沈默,走近後越發確定。厲明深眉間籠著淡淡的陰影,像是有心事。

“累了嗎?”他停在厲明深面前問。

厲明深沒有回答。

“先回去吧。”梁暮秋語氣帶上些許歉意,“今晚實在麻煩你了。”

厲明深低斂眉目看著他,漆黑的眼睛裏似乎暗藏覆雜的情緒,又似乎什麽情緒也不帶,梁暮秋還來不及分辨他便垂下眼,只說一句“好”便利落地走了。

梁暮秋有些發怔,直至厲明深背影消失他才回神,沿相反方向往楊阿公病房走去。

楊阿公的吊針還剩最後一點,病床邊沒有椅子,梁暮秋就站著盯那藥瓶,眼見快到底便去叫護士。

拔針的時候楊阿公轉醒,睜開眼第一句話就問:“樂樂呢?”

梁暮秋往旁邊指了指,彎下腰小聲說:“睡著了。”

楊阿公沈重又緩慢地點點頭,又問:“你剛才回去了?”

梁暮秋把他掛吊針的那只手擱進被子,又掖了掖被角才說:“嗯。”

“家裏怎麽樣?”楊阿公問。

梁暮秋沈默下來。他回去的時候,小院依舊一團混亂,只是小花竟然還在,見了他就沖他急切地叫喚。

梁暮秋趕時間,一開始並不明白小花的意思,小花跟著他上樓又下樓,眼看他要上車就竄上去咬他的褲腿。

梁暮秋這才是意識到,小花或許在問他楊阿公去哪兒了。

他蹲下來耐心解釋給小花聽,小花這才松開他的褲腿,在他上車時也沒有阻攔,蹲在原地,目送他開車離去。

梁暮秋說給楊阿公聽,楊阿公忽然激烈地咳嗽起來,好不容易停下,梁暮秋發現他眼裏有淚。

“……還不如一只貓,不如一只貓啊。”

楊阿公囁嚅,聲音很輕,但梁暮秋知道他說的是楊雄。

擔心楊阿公又情緒激動,梁暮秋趕緊安慰,楊阿公這才慢慢平靜,閉眼睡著了。

梁暮秋在床邊站了一會兒,又去看梁宸安和楊思樂。

梁宸安側躺著,大概身處陌生的環境,床也不舒服,他睡得並不安穩,眉心皺出一個小疙瘩,額頭也垂下一縷頭發,戳到了眼皮,梁暮秋便伸手輕輕撥開,又繞到另一邊去看楊思樂。

兩人身上蓋著梁暮秋的外套,大約還是冷,像兩只小獸似的相互擠在一起。

梁暮秋便回車裏去拿毯子。

他往停車場走,深夜的醫院寂靜無聲,一路上都沒碰到人,雖有幾盞路燈照明但光線昏暗,甚至可以用慘淡來形容。

停車場只停著寥寥幾輛車,梁暮秋走到車旁,正要按鑰匙開鎖,忽然停了下來。

他的目光落到了旁邊車位,厲明深原本停車的地方。

現在那個位置空了。

厲明深走了。

厲明深只是暫住的房客,無端卷進楊阿公的家事,大晚上跟著他奔走,已經算仁至義盡。

梁暮秋如此想,胸腔卻莫名發空也發酸,看著那空著的車位,恍惚了好幾秒才想起自己的目的,打開車門從後座拿出了毯子。

回到病房,他把毯子展開蓋在兩個孩子身上,又在旁邊守了一陣才悄悄離開,在墻壁找了張塑料椅子坐下。

一種難言的疲憊將他包裹,梁暮秋怔怔地看著前方,後背緩緩地靠在身後的墻上。

剛才東奔西跑並不覺得,現在只剩他一人,他忽然感覺頭頂的燈光太過刺眼,消毒水的氣味也刺鼻難忍,周遭太過安靜,安靜到叫人感到窒息。

一股涼意從後背緩慢地爬上來,梁暮秋猛地從墻壁彈開,才意識到自己只穿了一件單衣。

他搓了搓胳膊,彎下腰,手肘撐在膝蓋上。

不知為什麽,他忽然間像是回到了梁仲夏生產那一晚,他接到電話趕來,也是這樣坐在椅子上,煎熬地等待。

梁暮秋抱緊胳膊,強迫自己分散註意力,低下頭研究起腳邊的地板。

他以前曾經學過,像醫院這種特殊場所,設計規劃時要以功能性為主,美觀為次,所以地板必須抗菌抑菌,易消毒易清潔,使用耐侵蝕材料。

梁暮秋天馬行空地想,直到視線裏忽然出現一雙男士皮鞋。

他一怔,緩緩擡起頭,先看到了黑色西褲和垂在兩邊的微微鼓起青筋的雙手,再往上看到那張英俊的臉時,不由楞住。

厲明深站在他面前,自上而下看著他,問:“很冷嗎?”

不待梁暮秋回答,厲明深已經將外套脫下,披在了他的肩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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